鲶鱼溪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三国】梦蝶(上)

    司马师在画一幅水月观音像。羊徽瑜敲门的时候,笔尖一滞,该点在眉心的朱砂落到了瞳仁里,洇了开去,就似一滴血泪,泫然着将坠未坠。司马师摇摇头,搁笔揉了画幅:“画坏了。”羊徽瑜心道,司马氏服膺儒教,却不曾听闻何时奉佛,奇怪。“扔了可惜,何况虽然未画成,与字纸同流却也不敬。回头让人单独烧掉吧。”她款款地说。 

   司马府上吃穿用度不涉奢华,礼数倒做得十成十,晨昏定省,冬夏温凊,自不必说,朝暾还未上窗,羊徽瑜已候在张夫人处问安,察言观色,先意希旨,更得做出落落大方的姿态,而长辈则显示平易近人的形象,俨然一副和乐景象。司马懿驻在长安,近日捕到了一对白鹿,据说是难得的祥瑞兆头,国有明君才能应时而出,因此已经速报到朝廷,司马懿也将不日入朝。谈及此事,少不得额外堆些好话,各各半真半假地做解颐之色。如此闲话一刻,张夫人开恩放一干儿媳回去。 

     夜里下了雨,始而淅沥几声,继而不绝成缕,这会儿已经气清天朗,令人襟怀皆畅。羊徽瑜从张夫人的阁子出来,经过一所清凉院落时,不禁脚步慢了下来,自己心下一忖,原来此处系夏侯夫人的故居,现在无人居住,每次路过,皆朱门扃闭,不留半分窥探的罅隙。习惯成自然,今日想是家仆偶然忘锁,落到她眼里,便直觉意外之意外。院墙角上探出一蓬黛绿的云,针叶里的雨珠静静垂落,落到石板地面的积水里,荡开了成圈涟漪——在家里种松柏,又是怪事。念头在心里只转了半圈,羊徽瑜已经对婢女开口:“你去看看鱼池,昨夜大鱼该产子了,赶紧着人把鱼子捞出来单独养起,免得教大鱼吃了去。”

    婢女唯唯告退后,羊徽瑜见四边无人,迅速进了院子,又将门虚掩上。院里植苍松翠柏,蓊郁沉默得像北邙墓地,夹道的花木,长势正好,修剪得整齐划一。她走上正房廊阶,却见屋门都落了锁,女萝薜荔缘墙而生,遮蔽了正面的窗户。羊徽瑜为难片刻,毕竟不甘心就此了之,便绕到侧面,找了一扇在藤叶里半露的窗户双手用力推开,窗轴艰涩转动,发出了一声叹息,尾音拖得极长。因着雨天的缘故,她出来时穿了一双木屐,也只好暂时脱在廊上,撑着窗台翻进去。落地之后,先看手上,竟然片尘不沾。原来这里闭锁虽久,但因张夫人治家甚严,常经洒扫,全非她预计中蛛网低垂、灰尘满地的模样。只是墙壁毕竟有几分泛黄了,不比她的卧房新裱糊过,月光照在上面都几无分别。

    屋舍是两明一暗的格局,中间满壁图书,竹木帛纸里都插着统⭕一的签子,签上墨笔小字写着书名,外缘保持在同一平面,分门别类地按序排列着,其中几部罕有的珍本古籍,羊徽瑜曾在司马师现在的书斋里注意过相同版本。她提着裙子走过去,信手抽出一卷,见书页间果然也夹着防蠹的芸香,白纸黑字里却不余半丝香气了。东首对窗设有妆台,三层抽屉也是紧锁的,羊徽瑜试着拉了一下,不出意料地没有拉开。夏侯夫人染时疫去世后,生前用过的脂粉膏沐照例付之一炬了,铜镜前于是只余空空的妆匣,匣盖上的翡翠鸟羽像一双眼睛,黯淡地看着闯入者。妆台上的花器里蓄着水,并没有插花,那青铜美人觚腰身袅袅,犹似对镜自怜。她将铜觚转了一圈,周围仍是一片静谧,羊徽瑜屏息了片刻,又觉得可笑:难不成这里能有什么密室机关。

    西侧便是卧房,转过六扇屏风,帘幕低垂,羊徽瑜犹豫了一下,便撩了开来。当年的衾枕想必早已被焚烧,床榻光秃秃地露出卯榫,像骨架上的关节。她坐在干净坚硬的床板上,仰头就看到玉青锦缎,穹顶绵绵不绝的是旧年间的如意虎头连璧纹,和她房中的颜色样式不出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帐顶挂了一只香囊,绣工细密,葳蕤有光,不过这些年过去,已经嗅不到什么香气了。空气里只有飞尘,在窗格切碎的淡金晨光里浮浮沉沉,雨后的泥土、潮湿的木器、陈年油漆,揉成一种无以名状的微微气味。羊徽瑜试着向那只香囊伸手,发现它挂得太高了,前任女主人即使伸长手臂大约也够不着,可能是丈夫替她挂上去的。一阵风吹来,床帐摇晃起来,厚重的锦缎簌簌作响,质感令人安心。从前在这张床上睡应是很舒服的,一点冷风也吹不进来,只有幽幽的香气萦绕。

    羊徽瑜担心被锁在院里,并不多做停留,便依旧从原路出去。正房四面出廊,她沿着回廊向后一转,突地眼前一亮,原来小小后园里深草没胫,大棵的杜鹃花盛开,铿铿锵锵,如跳动的火焰一般。屋内陈设整洁疏朗,一眼即可望尽,可与其说能从中看出故夏侯夫人的风貌,不如说完全体现了张夫人的特征,这一隅小天地却新鲜明媚,不循章法,热烈得简直像煽⭕动着什么。羊徽瑜素来不爱热闹,这时候倒觉得这种不驯实在可爱难得,便过去掐了一枝杜鹃,又俯身在密匝匝的花丛里深吸一口气。一阵风过来,檐角的积水落到她肩上,好似飘起了雨丝。待她抬起头来,却见有个女子站在廊下,一双眼睛转向了她,绿衫黄裙的衣角飘拂着,无声无息。陌生人出现得太过突然,羊徽瑜去看地上,果然没有影子。她倒吸了一口气,面上却几乎丝毫不显,只做毫无所见的样子,举步便往外走去。可那幽灵站在回廊正中,羊徽瑜不由向外绕了两尺避开,幽灵蓦然一惊,向前一步:“你看得见我?”

    “我眼睛有些毛病,有时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景象。”羊徽瑜将那口气吐出来,慢慢回过身来,敛衽为礼,“近来一直未见异物,所以乍见难免吃惊。我即刻离开,若有打扰,还请见谅。”

    幽灵回了一礼:“看见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所以我比你更吃惊。你这就要走,不问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么?”

    “只怕问起来太失礼。”羊徽瑜手里捻着花枝,微微一笑,“我也没有跟鬼打招呼的习惯,何况不入轮回的鬼。”

    “是了,不入轮回……三十多年前,我死在张夫人的刀上。那真是一把快刀,从这里刺了进去。就因为多看了一眼不该看的。”幽灵在肋骨上比划了一下,声音略微嘶哑,“我死得太突然,太痛苦不甘,所以被执念困在这里,杀我的人不死,是不会去轮回的。”

    羊徽瑜猛地捂住嘴。幽灵也一笑:“吓到你了?我一介游魂,其实害不了人的。”

    “多少有几分。”羊徽瑜承认,“我一直以为那个灭口的故事只是流言,听到丈夫的母亲曾持刀杀人,怎么能不被吓到。我叫羊徽瑜,琴徽之徽,瑾瑜之瑜。请问如何称呼你?”

    “我叫阿蝉。”

    “婵媛的婵?”

    “是能飞能唱的蝉。”幽灵为她让开路,退入了更深的阴影,“太阳出来了,容我先走一步。”忽然回头,“你没有和鬼打交道的习惯,不会再来了吧?”

    羊徽瑜顿了一下:“除非你想和人说话。”

    她携了那枝杜鹃回自己的住处,插进墙角的铜觚里,然而沉郁的锈青托着跳脱的殷红,横看竖看都突兀。她犹豫片刻,到底没有更改。

 


    镜台前,北地燕脂如芙蓉,南都石黛如远山,钗钏簪珥高低错落,金银琉璃珊瑚玛瑙在恹恹灯光里兀自生辉。羊徽瑜当窗晨妆完毕,向镜里审视了一番,却又赶紧命侍女卸掉重来。曹大家讲女子的德容言工:妇容不必颜色美丽,要紧的是素朴大方。而且司马懿向来见不得人工造就的花枝招展,又对香粉轻微过敏,府中女眷绝无浓妆艳抹的道理。虽然羊徽瑜听说过翁姑一些不那么正经的传说,他们对儿女倒自有一种持重的态度,因此家门以内保持了表面上雍容和睦的风气。

     她握住一支鎏金铜心的飞燕钗,在鬓边比了一比。这原是聘礼里的一件,说不上多贵重,不过取个吉利好听的意思:铜心钗,同心钗。她想起荀奉倩将别其妻,曹夫人割莲枝带相赠,世人效仿此意,常常在离别时将钗分开,夫妻各执一股,以待日后作为相见的凭证。可惜曹夫人早逝,荀奉倩也随之忧思成疾,至于一病不起,竟在这月过世了,年纪只有二十九。“‘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侍女一面把沾水的巾帕从羊徽瑜脸上拿开,一面半懂不懂地学舌,“这人当年娶妻只图漂亮,果然得了一个。虽说这个没了,可世上的佳人多了去了,哪能找不到下一个?别人劝他多少看开点,他倒这样说,竟是再漂亮的也不要了。您说,不是傻话么?”

    “佳人难再得……”羊徽瑜重复了一遍,笑了,“可真是个痴人。”这时檐角的风铃丁伶伶乱响起来,她转头望向窗外,那画眉的黛笔顿时在她额头上拉了一道,羊徽瑜便道,“你还是去歇着吧,让我自己来,恐怕还顺手些。”

    侍女惊得一齐跪地称罪,膝盖落到地上发出重重声响,羊徽瑜只得柔声道:“是我乱动,不怪你;你已经打了三五次呵欠,去补个眠也好。——不如你们一起去吧,我出门时再叫人。”

    羊徽瑜目送侍女们将门掩上,弯腰退了出去,于是轻轻唤了一声:“阿蝉,你有事情?怎么来这里了?”

    风铃在刹那间安静了,微风从她身边一绕而过,幽灵随之身形修长地映在窗帷上,像一弯瘦月。她一直安静地待在小院里——不如说被困在小院里,除非羊徽瑜前去拜访,是见不着她的。羊徽瑜披着一身晨光,诧然地回头看向她。阿蝉有些凄凉地笑笑,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我最近能出那个院子了,所以想来看看你。可是我到了门外,才发现我没法敲门。”

    羊徽瑜愣了一下,微笑说:“这有什么妨事的。你看到外面的风铃了么?下次你来,摇一摇风铃,我就知道是你做客了。 ”阿蝉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还是风?”羊徽瑜拿同心钗在妆台上敲了几下:“当——当当,你按这个节奏来,我不会认错的。”阿蝉倏地到了她身边,故意做出阴森的声音,说道:“你要当心,以后若不理我的话,可是要一直被聒噪了。”羊徽瑜点头答应:“好啊,不过你别总这么飘了,晃来荡去的你不累,我也眼晕呀。”

    羊徽瑜自己动手挽起头发来,随口问道:“方才说佳人难再得,我倒想起先前的夏侯夫人和吴夫人了,听说都是佳人,夏侯夫人早逝,那位吴夫人仳离之后,今年再嫁了刘氏子。你可曾见过她们?”阿蝉道:“不是说了么,在你来之前,别人从来看不到我,我也懒得去看别人。即便看过几眼,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似乎看到这里有过两个女人,先后嫁入又终于离开。所不同的,一个是横着出去,一个是竖着出去。你难道好奇吗?”羊徽瑜答道:“是有一点。但我想我不该好奇了。因为,即使一个鬼魂都对此讳莫如深,我要再去好奇,岂不太不知趣。”阿蝉噗地一笑,却不再多说了。

    羊徽瑜拿钗子拨着胭脂,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羊徽瑜想象夏侯徽曾兴致盎然把玩着妆台上的色彩,鹅黄黛青,新舂胭脂让人想起葡萄醇酿泛起的微波,或追求长生的帝王服食的朱砂。她或许也挑起一点胭脂擦在眼角,做晓霞妆,然后半侧着脸向镜中,眼波俏皮地一溜。晓霞妆来自文帝的薛美人:她不留神撞在水晶屏风上,眼角留下了一抹绯红瘢痕,可文帝对此大加赞赏,说好比一池春水上点缀了浮萍,美人微瑕只是美上加美,因而反而惹得宫人竞相模拟这种瘢痕。时世梳妆的风向变化无常,这种妆容尽管轻倩风流,她在家时还曾不止一次偷偷对镜画过,如今却已经绝不流行了。羊徽瑜惋惜地点一下自己的眼尾:“其实我的眉眼形状太无趣,并不适合这种浓艳的妆。夏侯媛容大约就不同了。”阿蝉飘回窗外,在窗台上支颐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羊徽瑜说:“她应该和兄长有几分相像吧,我见过夏侯太初,他的睫毛长且密,未免显得荏弱,但在女子脸上想是极其妩媚的,那五个女孩儿就是明证。”阿蝉打量她一阵:“你的眼睛也挺好看呀。”

   远处传来遥远的一声鸡鸣;窗隙里投入了细细的一炷日光。“啊,天亮了,是长鸣鸡吧。”阿蝉露出了一点笑容,“定不是吴主送文皇帝、文皇帝又赐给司马的那对了,只不知是第几代。”羊徽瑜有些失望,她对父执的逸闻并不感兴趣,却顺着话道:“哦,先帝在国书里向吴主索要长鸣鸡这回事我知道,但是再转赠出去,却我不曾听说,是怎么一回事呢?”

 


    羊徽瑜逐渐习惯了阿蝉在清晨的到访。其间,先有司马懿伐公孙渊得胜,后有魏国皇帝驾崩,遗命司马懿与曹爽辅政。比起前者造成的提心吊胆长达一年,后者对女人们的后院来说只能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体,在三日国丧期外再无影响,日子照样地过,像水流到极慢,使人几乎察觉不出消逝。明帝梓宫去往高平陵的一路,臣民缟素相送,哭声弥天,羊徽瑜登楼望着雪海也似的送葬队伍,视线越过匍匐的脊背,看到皇帝的鬼魂,在銮舆上不住回顾太极殿的方向,犹是危冠广袖,十二旒珊瑚如血。

    新帝即位后,司马懿迁任太傅,不再执掌兵权,司马师跟随父亲东征西讨了几年,目前暂时闲了下来,连带着羊徽瑜也松懈不少。入了六月,外间蝉鸣传来,一声亮烈过一声,她盯着帐顶,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二十,仍然不曾起身。她想起从前的夏季,和弟弟踩着吱呀作响的门槛跑出去,用糊了蛛网的柳条圈,连上长杆,去捕捉藏在树叶里的知了。它们在地下捱了七年,终于爬出来飞上枝头,朝饮露,夕餐风,快乐地从朝唱到夕,不知罗网将至。

   “蝉醒得越发早了。”她喃喃地感叹了一句。司马师在枕上转过脸来:“洛阳么,无论什么生灵,那一刻不是着急忙慌的。”羊徽瑜轻推他一下:“交卯时了,还这般不紧不慢。”司马师阖目道:“散骑常侍的位置好干什么,不过混禄米罢,点卯都提不起精神。以前在军中,虽无实职,总能做些实事。换了个地方,多了个官衔,反而什么也做不成了。”羊徽瑜附和道:“散骑常侍入则规谏、出则骑从,然而我们私下说句实话,今上年纪尚幼,能听得什么谏言。不过辅政大臣说什么是什么了。”司马师叹了口气,到底起身著衣:“也只有尽力而为,但求不负国家了。在这个年纪上,多少古人成名已久了。看着日头一天天升起,我却至今庸碌无成,每思先贤,不能不中心有愧。”羊徽瑜便不答话,给他整了整衣领,方笑道:“如今抱怨不得忙,以后忙起来,必有抱怨不得偷闲的时候。”司马师笑道:“借你吉言。”他走到窗前掀帘向外望了一眼,复道,“洛阳这繁华也是几番遭劫几番复生之后的繁华了,天子高坐明堂,底下死灰欲燃,暗流涌动,再光艳也脱不了阴暗的里子。洛阳不像邺城。邺城总有几分刚健婀娜。”

    司马师的语气里有难得的一点怃然,羊徽瑜等他说下去,司马师却摇一摇头,放下帘子转身出去了。羊徽瑜听到他压低声音唤人端水来洗漱,自己往枕上倒回去,隐约记起登上婚车前,最后一次回望家乡,汶水浩浩荡荡,逝者如斯,泰山巍然绵亘,万古如斯。洛阳的气度森严,司马府里是一点蛛网都找不到,一点灰尘都容不下的。

    

    司马师离去后,羊徽瑜也不敢多躲懒,匆匆梳妆完毕,照例到张夫人处尽子媳的职务,用司马师的话来说,便是另一种应卯。终于应完卯,回转的路上,羊徽瑜因念着今晨不曾见过阿蝉,寻个由头打发了侍女,一个人便往小院走去,孰料竟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外人。

    羊徽瑜急举袖障面,对方也赶紧后退,赔礼道:“在下代家君来送文书,不意迷路,冲撞了夫人,万请恕罪。”羊徽瑜先有七分警惕,诘问道:“君是何人,既说公事往来,为何迷路竟到了后园里?”年轻人头也不敢抬:“在下杜预,家君曾为赵相,以疾去官,这月起为河东太守,有公文送与司马太傅。我委实不知路途,一路循水而行,也实不知走到了何处。”羊徽瑜心里暗暗对号入座,旋即记起新任河东太守杜恕曾弹劾过司马懿的五弟,是以和司马懿关系大不愉快,素无往来,然而并不戳破杜预:“你走错了,太傅的书房在东边。”杜预谢过她指路,果然不肯即走,搭讪着道:“这是活泉眼引出来的吧,水质真是好!”羊徽瑜在司马府最喜欢的便是那一汪泉眼,自玲珑有序的假山底汩汩冒出,灌作一方水镜,从青泥里养出了百千菡萏。她见杜预眼神却直往山石间的水轮溜,一哂道:“是啊,那是新的一种翻车,由扶风马先生改进,溉水自复,更入更出,十分精妙,太傅听了一位邓先生的推荐,所以让人装在这里,预备以后推广于农亩。”杜预跑过去推了一圈翻车,池水应手扬起,落入渠中,镜面起了波荡,风中的软绉一般。杜预感慨道:“后汉灵帝时,掖庭令毕岚也作过翻车,用洒洛阳南北郊路,已经毁于战乱,无迹可寻了。这种新翻车既省力又实用,若能推行于天下,真是亿兆苍生之福。可惜马先生空怀巧思,仕途上郁郁不得意,近来辞官回乡了,唉,我真想去见他一面,听一听他的教诲。”

    羊徽瑜提醒道:“客人在一个院子里都要迷路,何况洛阳到扶风间关千里?公子知道出去的路?需要领路否?可别再走岔了。”杜预踌躇一阵,仍然低着头:“我看这里的道路不算十分复杂,总不至于再迷路的。”羊徽瑜方欲答话,忽然耳边一个声音缥缈地响起:“我看这是个不速之客。”羊徽瑜晓得是阿蝉飘了出来,暂不能理会她,向杜预道:“客人请勿乱走,容我唤一门僮来领路。”杜预忽地抬了头,眼神落到羊徽瑜身侧,一掠即回,低头如前,低声说了一句:“夫人另有客人?”

   羊徽瑜还未责问他无礼,阿蝉却蓦地掩面背身了。羊徽瑜漠然道:“公子说什么?”

   杜预这时候显得不那么文质彬彬了,笑起来活泼轻快,宛然发自肺腑:“有什么?我看的是翻车,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将杜预独个儿留在水边继续研究翻车,羊徽瑜走得远了,朝回过身的阿蝉一笑:“你说是不速之客,我看恐怕还是一位窥户的雅贼。”阿蝉饶有兴致地在手指上绕着头发,道:“天下贼子何其多,窃钩者恒多,窃国者亦在不少;这位自门径入,做贼做得还算堂皇,难得还有一双做贼的眼睛。这宅子里女眷多,别学那窃文君的司马相如便好。”羊徽瑜奇道:“你近来话好多。”阿蝉道:“当然咯,你话说得多,我自然话也多了。”

    这是一个温暖湿润、日光充沛的天气。羊徽瑜驻步望天道:“你现在白昼也能出来了?”阿蝉道:“是啊。你不高兴么?”羊徽瑜道:“那里的话,你能脱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司马府在常人眼里是令人欢喜的,光线是透亮的,阴影是玲珑的,清洁又明朗。檐角如翚斯飞,起风的时候百子铃叮叮当当,像女孩奔跑起来裙子上的环佩活泼地交击。下雨的时候,廊下滴水淅沥都有特别的天真劲儿。完全像女主人的闺名:春华。墙头倒是很高,圈住了许多秘密的样子。

    其实在羊徽瑜眼里这也算得上可心,尤其她的窗前有一株很大的杏树,据说在建起这座府邸前已经生长在那里了,三月里开出粉白柔软的花来,其间蜜蜂营营乱飞。府里另外种了兰芷,芍药,明黄的棠棣,西域来的香草,当然还有红郁郁的杜鹃——一律逃不过张夫人握着剪刀的手,嚓嚓几声,花叶一地。张夫人绝不缺少端庄的气度,抿紧嘴唇时显出镇定果决的态度,但对人和气,笑意融融,令人难以联想她怎样杀死一个少女时的神情。五月初五,张夫人亲自给由高到低的一列孩子挨个系上长命缕。女孩子们的脚尖点着地,木屐不安地咔嗒,她们一个个水晶琉璃似的,通透清亮,敲一敲仿佛会作响。“嗳,姊姊,我比你高了!”小姑娘忽然欢喜雀跃地道。她控制住自己别去伸手摸她的头顶,暗暗目测了一回,觉得是比长女高了一分,含笑道:“我在家时,总是逐月比着身高在门柱上刻一道的。你们也来量一量吧。”长女便很乖巧地低头,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她对母亲的记忆较多,与羊徽瑜相处便带着三分审视,两方见面,毕竟是生疏的。

    羊徽瑜用书刀费力地刻进木柱,一垂眼看到那长命缕的五色丝里编入辟寒金,烁烁闪光。新婚时,司马师解开她束发的五色丝缨,正是一样的编织纹路。那是在一天的茫然之后,青庐礼成,却扇相见,羊徽瑜出于礼节地侧脸去看丈夫,同时想起,女子许嫁,以丝缨表识,既嫁,就应当梳髻了。红烛烧到了一半,司马师的脸一半沉在阴影里,鼻梁分隔了明暗两界,神情似乎温和,玄色袖端沙沙拂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识到自己对眼前人的了解何其有限,却已经被长辈托付给他了。

    她可以拨开藤蔓,寻找一扇被遗忘的窗户。她可以看到所有的鬼魂,他们对她默默摇头,令她想象所有农田底下都是白色的骨骸。但有些东西她看不到,有些罅隙她伸不进手。甚至司马府近来出没的死士,脚步轻灵无声,在阴影里进出,羊徽瑜很难辨别这些人与真正的鬼魅。天阴雨湿,他们像一缕青烟,一口气就要吹散的,相比较而言,女鬼阿蝉看上去都要活色生香几分。

 

    看看能不能搞个师徽瑜(别闹

评论(8)

热度(101)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