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溪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全职高手】春秋直笔(29—31)

(26—28)

29

“你是来考察指导的?”

“算是吧。你来是……”

唐昊答:“参观学习。”

旁边有一处园林,白墙黛瓦圈进湖水里,格局风雅非常,但是半边院墙已经被推倒,另外半边院墙正在被推倒。近日工部在西湖周边开始一期拆迁工程,这一带搞违章建筑的都是达官显贵家,说不定就出个钉子户,肖时钦亲自来盯现场,大概是预备镇场子的。唐昊这样想。

肖时钦脱口而出:“背诵一下五善五失二十七最。”

唐昊念过经义写得策论,科举考试里曾过五关斩六将,差点成为广大公务员中的一名,区区封建主义五善五失二十七最观有何惧哉,于是张口就来:“以忠信敬上为善,以见民倨傲为失;以清廉毋谤为善,以不安其朝为失;以举事审当为善,以居官善取为失……”

唐昊背得流利熟练,肖时钦安顿好坐骑时,他恰好背到结尾:“……二十六曰牧养肥硕,蕃息孳多,为牧官之最;二十七曰边境肃清,城隍修理,为镇防之最。——怎么样,没出错吧?”

“呃,我刚才听到参观学习四个字就说溜了,没有当真要考你的意思。”肖时钦抚了抚额,“这一套是考校官吏用的,其实除了考考记性外意义不大……你也不想入循吏传的吧?”

“总比后妃传强点。”唐昊冷冷地说。当初林敬言忽悠他说,以笔能完成以剑完成不了的事业,书生也可出将入相直上凌烟阁。以唐昊年少时的自命,是要唾手定神州,须臾谈笑取封侯的。唐昊想着想着,不禁一声长叹,然后看到肖时钦挑了个柳荫又摸出个小本来,不禁皱眉道,“你不过去监督?”

“不了,在这里看挺好的,我怕我过去了他们要不自在,反而影响进度。”肖时钦解释一句,靠着树站定不动了,边看边写写画画。唐昊猜这位置应当视野不错,足以把工地连同西湖某个边角的形势收入眼底。

柳树在离地六七尺的地方分杈,一支很大的枝干横伸出来,像是一个座位。唐昊系了马,跳到树上坐下,顺着肖时钦的视线方向看了一会儿。不过拆迁工程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没出现什么我要拆你偏偏不让我拆的对峙场面,他很快觉得没劲,于是又俯身去看肖时钦在做什么。肖时钦正捧了竹纸簿,在上面画一个滑轮。

唐昊扬起一边眉毛:“你开小差,我发现了啊。这是个……犁?”

“一种不需要耕牛的犁。”肖时钦索性把簿子举给他看,“突然来了灵感,不记下来的话,回头怕又忘了。”

自经战乱,民生凋敝,连天子登基时,仓促中车驾都凑不齐四匹纯色的马。虽然官府大力劝课农桑,又严禁宰杀耕牛,但民间仍然畜力不足,陇亩间肩扛手提者往往而见。肖时钦在图纸上添了几笔,解说道:“这机关不复杂,在田地两头各安一架辘轳,辘轳间连绳索,绳索上挂犁,两头的人绞动绳索,中间一个人扶犁定住方向,就可以耕地了。”

唐昊充满希望地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以后可以吃上牛肉了?”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馋牛肉啊。”肖时钦忍不住笑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恐怕不能真正取代牛力。国内形势所迫,还得勤俭节约艰苦朴素一阵子的。再说了,真的,牛肉很不划算,现在一头活牛卖五七千钱,能出两三百斤肉,可市面上每斤牛肉就要百钱。”

“勤俭节约,”唐昊一向善于发现重点,“这是你骑驴的原因吗?等等,你是不是不会骑马?”他同情地看着肖时钦。

“我一直觉得‘等等’这说法有点奇怪,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到哪里去……”

“你在转移话题。”唐昊指出。

“不,容我澄清一下,其实我……”

但唐昊为了放过这个令肖时钦尴尬的话题,自觉极其善解人意地,急中生智打断道:“我记起来了,这是复原了唐书里的耦耕法?”

肖时钦很高兴,点头:“对,王方翼发明的耦耕法。”

唐昊想了想,感慨万分:“你说这王方翼,裴行俭带出来的一代名将,可惜在武后执政时,被流放崖州,又死在路上。我听说你也算有名的兵家,现在是要放马南山铸剑为犁啊。”

肖时钦笑得有点僵:“你不是说我打架不行么。”

唐昊惊讶:“你怎么知道!”

“传都传遍了,想不知道都难……”肖时钦说,“宫里隔窗有眼,隔墙有耳,你说话最好小心。”

唐昊颇不以为然,但也意识到自己把话给聊死了,便不再多说。幸好这时堤上传来了铜盏的敲击声,随即来了一辆樱桃车,他便下了树去买樱桃。樱桃按个头从大到小分了四个价位,红润赛玛瑙,比玛瑙还多一层香气,面上洒了水,底下镇着冰块,看上去特别诱人。唐昊要了最大的那种。

肖时钦正在画着图,鼻尖下突然被默不作声地推过来一包樱桃;他习惯性地客气:“这怎么好意思,该我请你吃。”

唐昊说:“不用客气,我阶位比你高两品,薪水是你的两倍,该我请你吃。”

肖时钦哭笑不得。

唐昊继续说:“你们工部也太拮据了。那天孙翔说想让你去度支,邹远也说度支缺个称职的尚书,你去不去?我觉得你对牛肉的市价都这么了解,管钱正合适。”

肖时钦眉心拧起:“小唐,度支崔尚书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对这人相当信任。”

唐昊疑惑地看着肖时钦:“但是他不称职。”他一字字道,“不要怂,正面刚。”

肖时钦终于笑出了声:“你想怎么刚?”

“邹远在跟度支的账务。查明白了就弹劾他。”唐昊一边说一边上树。

“你说的是日前任监察御史的邹远?”见唐昊点头,肖时钦道,“不太顺利,是吧?”

唐昊又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猜的。”肖时钦饶有兴趣地说,“我接着猜猜,度支掌邦国财用大计,账目大都在内部走,外人很难看到。但崔立以度支尚书另外兼任了太府卿,太府辖下的左右藏诸库,仓储出纳的帐要报给度支核算,比部勾覆。如果我来查崔立,大概会从这点入手,先去调比部月计、季考、岁会的记录。”

唐昊点头:“邹远是这样说的。”

“但是,比部没有配合他,是不是?”

唐昊默然一瞬:“是。”

比部是刑部下属之司,刑部与度支都在太后一党的船上,互为表里,绝不会互相出卖。虽然说言官风闻弹人,但总要空穴有风,拿得出论据才行;邹远并非明算出身,最初注意到度支的情况有异,依靠的是直觉和观察,然而若论究簿书、检司计,的确不是本行。他在朝中年少无根基,面对这种出纳、会计、审计打成一片的局面,难免有束手之感。但唐昊很快就信心满满:“邹远人很细心,学得又快,最多就是多费点时间,一定能扳倒崔立的。我也可以帮他。”

“你可以对邹远提一句,崔立入度支前,曾拜少府卿兼建江王府长史。”肖时钦看到唐昊的脸色变化,匆忙又找补道,“你别多想,这事跟邱非没关系。有段时间陶皇后常拿自己的人在邱非身边挂个名,挂名的那些人也乐意;当时大家觉得邱非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当上了王府掾属,就不愁做不了东宫僚属,以后新皇登基也算从龙之功。崔立从孙翔被立成太子后,就三番五次地找机会调动,前年终于去了度支,是他得偿所愿。”

“这个黄鼠狼!”唐昊嘀咕。

“我们工部管土木建设,其中涉及京都营缮的部分,常和少府寺、将作监合作,所以和他们关系都说得过去,我应该能借阅少府的一些帐簿。少府工役程式的财物器用,多半由右藏库提供,所以但凡在少府账目中发现什么疑点,就可以进一步要求彻查右藏库的帐。多注意一下这几个人。”肖时钦说着,在本子上翻过一页,写了几个姓名,“这样,查证的流程可能会快一些。”

唐昊探身,从肖时钦的肩膀上方伸过手,撕下那张写着字的纸:“你尽管放心好了。”

肖时钦说:“注意安全。”

30

邹远把写好的奏疏交上去,规规矩矩地交握双手站在方锐的桌子边。

御史每月至少须言事一次,称为‘月课’,可直牒阁门,上殿论奏,但自陶后执政,便规定御史台低级官员的月课必先关白长官,获许后才能报到御前。邹远这封奏疏是弹劾度支尚书的,交给以御史中丞权度支侍郎的陈夜辉显然不妥,那就只能交给御史大夫方锐了。方锐翻开看个开头,有点讶异:“哗,年轻人,第一次选题就这么大。”其实他自己也是年轻人,眼睛圆而亮,说话的尾音轻快地上挑。

邹远连忙说:“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方锐接着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提笔在四分之一的位置画了个圈:“前边的最好删掉,直接切进如何操割漕运,征敛财货,贱贸义仓粟谷,之类之类的事实。你知道吧,看奏疏的人,一般没多少耐心。不过,其实你文笔真不错的。”邹远待要脸红,方锐已经一面唰唰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姓名表示批准,一面说,“事不宜迟,就今早的常参吧,露章面劾,你自己来,有没有信心?”

邹远说:“有。”

方锐让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太后一直夸,自从崔立做了太府卿,国库羡余有加,单单左藏就多了百余间仓房。太后要是知道崔立把两浙义仓搬空了来做这个面子,会是什么脸色?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了。”

邹远对自己说,怎么会没有信心,在百官前当众读出弹文而已。御史台纠察官邪,肃清纲纪,本就是职责。

平明时分,钟声响彻云霄,千门万户在熹微曙光里海水一样铺出去。九天阊阖开宫殿。

邹远越众而出,几百双眼睛盯着他,穿过那些视线像穿过刀枪剑戟。

本朝以武立国,武将作风自不必提,文官之间起了意见分歧,始于摆事实讲道理、终于拿笏板大打出手的情形也不罕见;言官更是其中最惯于廷诤面折的一种职业,有时天子曰是,言官曰非,天子曰必可行,言官曰必不可行,殿上开起辩论会如打擂台。笑史里有个广为流传的段子,说高祖时某官员在这种斗殴中被同僚踏破了进贤冠,怒参一本:“臣启陛下,张三一言不合,踏破臣冠。”高祖批复云:“卿须忍耐,昨日御史有些惫赖,与朕相争,平天冠打得粉碎。你的冠子算个蛋。”

当真身临其境时,才知道不是想象中那回事。王朝已历一百五十年,朝堂上一半是森严的铁色秩序,一半是残余的士人意气。空气里暗涌回旋,龙涎的香气氤氲,周围黑压压的是盟友或是对手。邹远头脑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想起自己初拜入师门时,张佳乐教育他,玩暗器,心要沉,眼要准,手要稳!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然后示范了一手——张佳乐是把暗器当成明器的玩法,一时之间,好似洒了满天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渠玛瑙光,天花娉婷下如雨。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炫目有多炫目。邹远遂五体投地,依言而行。如是练了几日,又怯怯跑去问张佳乐,昆明四季如春,应如何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张佳乐“……”了一会儿,最后说,那要不,你去爬爬雪山?

所以穿过这些如有实质的目光和揣测,其实不比穿过暗器的花雨困难。心要沉。

邹远定了定神,便将纠举的罪名从容道来。他的文章气盛言宜,而且条条款款,明著年月,指陈实迹。

他没有去看崔立是否面色灰败,两股战战。按律,自盗所监临财物者,加凡盗二等,三十疋绞。他对此人并无太多同情或遗憾。

31

常参结束,邹远走出去,已经是旌旗日高,宫殿风微,琉璃瓦上反射的晖光如火焰跳动。

他还处在冷静的眩晕和超脱的恍惚里,几乎没注意到唐昊从后面追上来,拍上他的肩膀:“怎么样?”

邹远比个手势:“没问题。”

大局底定——陶太后无法或无意偏袒自己的党羽,在摄政王的主持下,崔立去位待罪,付三司推事。之后勘审检收,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是问这个,”唐昊说,“你的腿怎么回事?走路姿势不对。你受伤了?”

邹远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没多大事,脚腕子蹭破了点皮。我昨天下午覆核完宗卷,心想应该实地看看,就去了郊外的左藏库,结果在那里被一伙人截住了。”

唐昊沉下脸来:“是崔立的人?”

“喂,你别冲动啊!”邹远赶紧拖住唐昊的手,“那伙打手可菜了,早就被我打趴下了。我当时边走路边想田赋啊盐课啊,心思都快掉进钱眼里了,才被他们碰了一下,但一回过神来,马上让他们领略了百花暗器的厉害。不到十天半个月,大概他们是爬不起来了。”

唐昊颜色稍霁:“你看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路不能低着头了,知道危险了吧。”

邹远连连点头:“这次记住了。”

唐昊反手握住邹远的手腕:“走,去找袁柏清看看伤。——你还能不能走路?我背你?”

“能,”邹远为难道,“可我还要去御史台呢……”

“工伤啊,御史台不给批假?”唐昊已经拽着他走了。

邹远的伤不至于如唐昊担心的那样重,但也不像邹远说的那样只蹭破了皮。昨日的情况有几分危险,若非有人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他想脱身还真有点麻烦。那是个比较非主流的狂剑,打法偏于可持续发展,人也一派文气,虽然身处嘉世境内,招式里却好像有蓝雨流传的底子。不知为什么,邹远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跟别人提到这个剑士。

唐昊正欣然道:“之前听孙翔说,崔立这个度支尚书,领诸道盐铁、转运、铸钱、租庸使,林林总总,俸禄加起来一月有两千缗。他下台了,肖时钦可以顶上。”

邹远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刚刚的常参末尾,太后的意思,肖时钦罢领工部,出为鄂州观察、武昌军节度。大家都说,这是太后和陛下兑子了。”

评论(23)

热度(155)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