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溪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九州】国色

    项空月是个色棍。

    这话是姬野说的,多少有几分愤愤不平的意思。他自个儿偶尔睃一眼陌生女孩子,人家就惊呼狼来了。项空月或息衍把女孩子从头看到脚,那叫做审美,被审的俨然要脸上增光。其实这两位可低级趣味了,打眼过去肯定首先估三围。

    不过他俩还有些差异。息衍拿那双狐狸眼一撒,等若合法地调戏了全场,视线所及处,大姑娘小媳妇不禁含羞带怯低下头去。后世有人喟叹胤皇室的衰微,不过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源自某次春日宴上白大将军未回应长公主的秋波,长公主由是怀恨在心,竟尔自毁长城。言下之意颇有叹惋:倘若白毅稍假辞色,大胤国祚或可再续几年,好比乔峰多看马夫人一眼,便不至于折箭雁门关。实则那日长公主险些用眼神儿把白毅的衣服烧着,白毅没接收到这明晃晃的潜规则暗示,皆因跟息衍色授魂与到脱敏了。项空月不同,项空月漫不经心带点笑意地看人时,眉梢眼角风流无限,一副被嫖了的样子,受他注目的人倒似乎占了他的便宜。

    项空月虽有色棍的潜质,却不是颜控,不然他也不会拜公山虚为师。公山老师当时的状况,唯有“心如中箭枯木,身似坠落流星”,差可比拟。这倒不是说他不曾是美男子。据坊间话本:辰月弟子公山虚,七十年前乃天启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仿佛留存……他青年时代结识尚是皇子的风炎皇帝白清羽,为了能将后者推上帝位,不惜破门出教。后来力劝风炎皇帝两次北征,前后葬送东陆男儿数十万,风炎皇帝的兄弟也因此而死,风炎皇帝不能怪公山虚,就只好怪自己,遂惭恨以死。这样看起来公山虚委实堪称绝代的祸水。

    风炎皇帝垂危之际,宗祠党一齐跟帝师为难,公山虚身受膑刑,被逼出天启城去,立誓和白氏再不相干,更驱策徒弟报复社会。头三个徒弟雷碧城、华碧海、山碧空全是颜控,打小被老师以那副风华最盛的白衣公子皮相诱拐上山,虽经老师谆谆教诲“越是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亦不能改。每逢身陷绝境,便靠揣在胸口的大教宗小像汲取精神力量脱险,搞得辰月好似一个狂热的公山虚后援会。

    追杀启示之君时,三碧尚系英俊的年轻人,不到二十载,全垂垂老矣,可见辰月秘术的副作用有多催龄。公山老师早期呢,似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肯练这门功夫,只跟人拔剑对砍的。他一个弄惯笔杆的文士,脆弱得跟张纸似的,纵然在千军之中奋袂而起的精神可嘉,其实际效果也只能用挨过公山虚一剑的谢孤鸣的诗来形容:那一剑刺得太温柔。

    北离年间,兰台令有时在太清宫的露台上抚琴,年轻的谢家继承人从白夜城的铁塔窗口遥窥宫中,便见苍翠树影的最高处一道皎然剪影,临风挥弦,广袖飘飞,只觉风神宛如天人,不由自主生出景仰之心。其实公山虚弹的尽是些市井的淫词艳曲,一声赛一声狂浪。台下有年长的女官经过听到了,脸红心跳,啐一句:“以色事君,安能长久!”

    多年之后,碧落峰上山鸟飞绝而夜雪初积,大教宗已是难逃反噬,归来华发苍颜,偶动雅兴,临窗微吟: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一解(叶正勋例外,他白化病嘛);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二解(心有余悸:幸亏白清羽那死鬼去得早);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三解(三碧:我们心中您永远是当年的白衣公子!)……”

    尽管三碧嘤嘤嘤表忠心,但公山老师最小偏怜的学生还是项空月啦。他起初对项空月颇有顾虑,因为这孩子很像过去的自己,而公山虚在辰月的第一次扬名正是因为贪杯馆之夜的弑师事迹。但项空月表现十分乖巧刻苦,令公山虚渐渐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做小吏时被楚道石支使得团团转的影子,并且心生怜爱,最终倾囊以授。《燮河汉书·项空月列传》里记载项太傅初遇羽烈王时,曾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指的就是他在学徒期间,镇日端茶倒水打杂跑腿,被老师和三个师兄欺压的经历。中州高原上,项空月这样对姬野说着,回想起往日顶风冒雪叩山拜师,嘶吼“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的场景,内心生出一丝悔意。当时他没有看到,老者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站在他身后的三碧则惊喜地交换眼色,希望可以留下这个傻瓜;在项空月入门前,因为辰月的三位教长惯于互相推诿,碧落峰上已经断炊好几年了。辰月的修士向来如此出尘。

    项公子比老师更进一步,宁为帅哥死,不为妖怪生,对辰月教以消灭身体为目标的枯萎之术嗤之以鼻。他精通三系秘术,但因为动用秘术要承受反噬,因此更惯于运筹帷幄而非直接出手。开玩笑,学的是挥手杀十万人的屠龙之术呢,哪能为了杀鸡脏了自己的手?这让他有些躲懒的嫌疑。项空月对此并不讳言,甚至会拿这个开开玩笑。比如,沁阳城里,吕归尘推门而入,见项空月从镜前转身,缓缓拉下一张画皮:“哎呀,被你发现啦。看见过秘术师吃人心吗?我是秘术师,不吃人心,我会老的~”

    吕归尘原地呆了一瞬,然后爆了狂血。

    姬野闻声从隔壁冲过来,拽着吕归尘的领子喊了十几声“阿苏勒”,才把吕归尘喊回过魂来。他做这个活算熟能生巧,就是容易太紧张,便卡到吕归尘喘不上气。“你别闹了,”姬野一边抱着吕归尘拍背顺气一边说,“阿苏勒心实,经不住你这样吓。”

    项空月想想也是哦,公山虚就敢吓吓苏瑾深,从没捉弄过身怀名将之血的叶正勋。

    如同公山虚将白清羽塑造为帝王的光源氏计划,项空月也暗中观察过姬野一段时间,为他草拟了起事的步骤。等到当真跟姬野促膝对谈时,项空月才发现哪里不太对……

    按他的蓝图,第一步应当协助姬野获得姬氏失传的秘籍。项空月随即发现,即使姬扬身死那么多年,他的极烈之枪仍然由翼天瞻转授给了姬野。据公山虚说,在风炎朝,翼天瞻以“三箭杀三王”著称,但项空月遇到他的时候,这个羽人已经由远程放冷箭变为近战正面刚的风格,而且背后插了一面特别高的旗子;姬扬死后他就从弓兵转职成了枪兵,从此幸运值暴跌。姬野又把极烈之枪教给了吕归尘。项空月猜测姬家男孩子谈朋友的套路不外乎:“我有一套祖传的枪术想和你分享……”这话听上去有点让人想歪。不过要是说姬野曾教过吕归尘如何在最凶猛的突刺中调整呼吸、肌肉和精神,更容易让人想歪,是不是?

    第二步应当是使姬野取得天驱大宗主的位置。而事实上,姬野的勇气、力量和固执的确足以令他成为天驱至高的领袖,他也确已持有象征天驱至高领袖身份的戒指。唯一遗憾的是那枚戒指居然是和吕归尘换得的,项空月常常担心吕归尘哪天提出要换回来。好在一生不愿落在人后的只是姬野,吕归尘可能没在乎过座次这回事。

    第三步关系到那对藏着天驱机密的刀剑。项空月想到这个就扼腕,苍云不出,谁与争锋,宝刀影月,号令江湖——怎么就落在了蛮族世子手上!“我听说苍云古齿剑和猛虎啸牙枪一样,会吞噬每一代主人的灵魂。”同姬野在中州高原的戈壁滩上并辔徐行时,项空月试探着说,他在脸上蒙了一条手巾免得张口时吃下风里的沙子,声音有点含混。

    “我碰那把剑时,阿苏勒不推开我的话,我肯定会死的。那把剑认他做主人,不认我。大概猛虎啸牙认了我后,别的魂印兵器就不认我了。卖灵魂这种生意没法做两次。”姬野不出声地笑了笑,望着远方唐兀关的影子。过了唐兀关,再过天拓海峡,就是蛮族的土地了。

    项空月耸耸肩:“要成为皇帝的人,一早该把灵魂献祭了。——别误会,我不要你的灵魂,一看就不好吃,硌牙。”

    发生这番对话时,姬野还没有漂洋过海去看吕归尘,吕归尘也没有返回东陆。所以项空月只知道吕归尘是那个在姬野身陷险境时,会冲出去推开他的人。直到很久以后,项空月对吕归尘的了解仍未增进多少。吕归尘说话太少了,比姬野还少。江紫桉对项空月抱怨过他:“他是不是很傻呢?每一次我念那一首《召南·草虫》给他听,他都只是笑。”

    是时夜风醉人,项空月凝视江紫桉秀丽的侧面,心想难道我长了一张适合做情感咨询的脸么?“他不傻,他只是不太会说话。”项空月断言,“虽然他常常被当做冤大头……”

    项空月曾说姬野浑身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特征,唯一例外的便是目空金钱的气度。这多半是吕归尘给惯出来的。从小到大,无论喝酒赌博还是买礼物送女孩子,姬野用钱时只消去掏吕归尘的口袋,态度之坦坦荡荡,正如多年后天驱军团以铁浮屠对战青阳于唐兀关下时燮王的问心无愧。唐兀关之战后的次年冬季,北陆遭受霜灾,燮王令人馈粮十万石,总算还了这笔积年的债。项太傅听到这个消息,感叹道大都护依旧是这么撒漫使钱的性子。谢墨点头说是啊,昔年清平公主嫁去北陆,她的嫁妆也只有五万石的分量呢。

    谢墨那阵子往山阴寺跑得勤,顺便把他主持编修的前朝史书搬到了项空月对面桌子上,可能是在躲王后的锋芒。他有段时间抖得过头,被雷心月敲打了几句。当事人三缄其口,具体情形外人便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主题必然在于“本宫不死,尔等终究为妃”。谢墨一边斟酌他的《胤末纪事》一边说,我原以为王后不懂,其实王后应该很懂。自楚卫国知名不具某公主成功推倒姓名打码某将军而开先河后,各诸侯国的公主均对国中年少英武的将军蠢蠢欲动,晋北宫闱的《雷雨》传闻,料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雷千叶一生枭雄,临死前发嫁女儿,家业也陪嫁出去了,爱……爱将也陪嫁出去了,如此看来,倒是主上的运气最好。项空月不理他,谢墨喝了口水又说,余生也晚,未亲眼目睹主上起于蓬蒿而转战草莽的情形,左有跟秋陌离容貌绝似的吕将军,右有与公山虚风姿相若的项先生,风炎皇帝若泉下有知,简直九原可作!项空月听到这里,抄起字典砸过去了。因为在淳国的失败太过沉重难以释怀,公山虚在培养学生时强调了“强身健体”一条,可惜项空月向来不以为然。他的身体在秘术反噬下相当差了,否则砸晕个把谢墨还是可以的。

    项空月拿自己比较过公山虚,自觉以“撼动君王”、“遗祸九州”、“流毒后世”的评判标准,一时难分高下,但姬野无疑要强于白清羽。那位没见过面的大师兄到死都没学好的帝王心性,姬野举一反三且学以致用,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白清羽若有此悟性,何至落到北望仓皇咯血以死的地步!然而在白清羽死后,公山虚犹能收徒以承欢(并不存在的)膝下,精力充沛地投入报社事业,成功了结了胤王朝,在羽烈王的死讯传来后,项空月自问了一下,却实在没有先师的精力了。 

    有一点谢墨说对了,姬野运气是真的好,尽管姬野在手里有枪的时候从来没信过这东西。望着太庙猎猎烧起的大火,项空月想。很多年前的初夏,榴花欲燃,他们路过一座南方的小城,正值当地的泼水节。有少女从路边冲着项空月泼去一盆水,姬野刚好打马而过,项空月一躲,那盆水大半招呼到了姬野身上。那个少女或许是明眸皓齿而腰如束素的,但她的模样被黑马和马上年轻的武士挡住了。项空月含笑望着他:“不要生气,被水泼到越多,说明你运气越好啊。”姬野拿袖子抹了把脸,扭头瞪着项空月,眼睛漆黑,嘴角牵出一个无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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