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溪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三国】养鸡

A
     钟会入司马氏的宅第时,中庭杜鹃花正开得灼灼,花下几只散养的鸡,毛羽斑斓,悠然穿行,间或从花下啄出一条虫子来。他展开衣袖,优雅地坐在抚军大将军对面,含笑开口,府上兴趣颇别致啊!司马师咳嗽了一声,说,这得从建安二十五年,或者黄初元年说起了。

    那时候太祖武皇帝崩了没几个月,高祖文皇帝将要称帝,或者初初称帝,写信给孙权,一番居高临下地嘘寒问暖,结尾心血来潮地提了一笔,听闻贵处有长鸣鸡,可否得见啊?收信后,陆逊给孙权算账,这种禽鸟生于岭南溪洞,长途运输不易,一只一金还不打紧,给了今日的长鸣鸡就会有明日的斗鸭,搞不好后日曹丕就要交趾的大象了。孙权挥手,嗨谁没爱点新奇玩意的时候,听闻他老爹在享乐上面约束得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横竖无关痛痒的东西,给他得了。
     几月后的洛阳,司马懿起床推门,看到张春华拎刀绕着一个大鸡笼兜圈子,跃跃欲试。原来今天早晨,曹丕打发人往他府上送了一对长得极为肥硕的山鸡,恰好自打家里的侍女失踪后,张春华亲自烧火做饭,买回一堆菜谱,兴趣与日俱增。司马懿连忙喊道你别急着下手!皇帝肯定有想法!
     果然,鸡笼角上附了一张纸条,墨迹簇新,指明这是江东进献的长鸣鸡,一定要好好养着,绝不能宰来吃。司马懿摸不着头脑,回头问张春华,我最近赖床没?上班迟到没?张春华摇头说,没呀!司马懿叹气,得,皇帝有时候可不想到哪里算哪里。据说长鸣鸡一叫就是半刻钟,其声高亢悠长,这种闹钟还没法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按掉的,养在家里当真要搞得家宅不宁! 

    盖长鸣鸡送到陵云台下时,曹丕正往《列异传》里添入新的一笔,谓,有人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置牖间,鸡遂作人语,与人谈论,极有言致,终日不辍,主人由此玄言大进。
     曹丕这人有一大特质就是迷之自信,他认为自己的口才上已经绝无进益的空间了!长鸣鸡是件罕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再说……几只长鸣鸡一起打鸣,声彻宫阁,实在吃不消。曹丕权衡了一下,吴质太会说道,又对自己的身材太自信,已经得罪了曹真朱铄,若再磨练得牙尖嘴利些,哪天开罪陈群辛毗就不好了。而夏侯尚新近纳妾,这件事惹得他不大开心,数来数去,还是送给司马懿两只鸡,让他跟这种异国禽鸟学学辩论好了。
     曹丕于是扬声叫人给司马懿捎两只鸡过去,此时薛灵芸坐在琉璃屏风后面给他缝衣裳。薛灵芸是个朴实的姑娘。(她做裁缝非常妥帖,并且缝衣裳时从来不点灯,能毫不费力地从最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一根最细的针。我们知道曹丕的甄夫人从小不爱学针线活,理由是她一心要做女博士,以至于第一次嫁人时只会在手帕上绣蝌蚪,第二次嫁人时才好歹会绣青蛙;而后来的郭夫人虽然弹得一手好琵琶,却也是个一拿针就扎破手的主儿。曹丕习惯前两位夫人的笨手笨脚,见到薛灵芸的手艺自然大为惊喜,夸奖了薛灵芸的手艺,表扬了这种节约能源的行为,消息传出之后,所谓上行下效,魏帝后宫的灯烛支出锐减,而创可贴的支出是否大增,我们就不知道了。这种风潮一直传到江对岸,以至于孙权的赵夫人为了在节省材料上下功夫,只好剪下自己的头发织绣地图。)总之,薛灵芸作为一位朴实的美人,闻言天真地问曹丕,您是要送鸡给司马懿补身体吗?
     曹丕立刻反应过来,出了一身冷汗!仓舒这等玲珑心思的孩子才有闲情雅致令山鸡舞镜,听闻张春华也是个兴趣朴实的女人,对烹饪热爱非常,这珍贵的、越过万水千山而来的长鸣鸡,搞不好来不及一发玄言,就要进她的煮锅!所以他立刻磨墨抻纸,加了一笔附言,好保全这两只鸡的性命。
     可惜的是,这两只鸡终究不曾成精,也不曾开口讲话;或者它们开口讲话了,而司马懿宁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肯相信,这也未可知。

B
     三十余年前,张夫人杀死了那个婢女。短刀快而准地从后心剜入,从前胸冒出,一汪热血扑在火里,滋儿地冒出烟来。她关牢了所有的门,自个儿把尸体拖到院子里,刨坑埋尸,还在上面栽了好几丛花儿。整个过程里,司马先生像个真正的中风病人一样躺在最深的屋子里,一动不动。
     杜鹃花在血肉的滋养上长势可喜。唯一恼人的问题在于,尸体腐烂过程中总会招来虫子。张夫人可以在杀死一个女人时抿紧嘴角不做声,可免不了在发现一只虫子爬到裙角上时发出尖叫。不过,自从有了文帝赐的长鸣鸡,这些虫子总会在第一时间被消灭。但,一个问题的解决总伴随着另一问题的产生。最初的一对长鸣鸡孵出小鸡,小鸡又长成大鸡,大鸡又孵出小鸡……它们一家子在中庭踱来踱去,颐指气使,不时扑腾肥短的翅膀,打鸣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司马先生和张夫人的长子司马师,向母亲恭谨而委婉地暗示,他最近研读荀令君遗留的藏书颇有心得,可以给这对长鸣鸡的食水里持续、微量、慢性地投入砒霜,保准把它们慢慢喂成乌骨鸡,让它们死得无声无息……若张夫人需要的话,还可以顺便送给柏夫人一碗鸡汤。张夫人说不必了,好歹这些鸡还懂得下蛋,睡前拿蛋清敷脸,比从外面买鸡蛋划算多了。

    其时文帝已经去世七年。司马家的院子里,不久会有另一个女人倒下,咳出的艳色血沫落在杜鹃花上,一瓢水就冲掉了。司马氏的死士将要开始行动,杜鹃花下会有越来越多的骸骨支离,湿润的黑色土地里白色虫子蜿蜒爬过,足以令那些长鸣鸡饱食终日。 

C
     羊徽瑜百无聊赖地拨着箜篌,空气从看不见的窗缝流了进来,油灯的光一闪,窗外的花丛也摇晃着,疏密影子落在素面的屏风上,仿佛鬼影憧憧。天近黎明,想必不久公鸡就会打鸣了吧。
     箜篌的弦忽然断了。
     这是正元二年的一月二十八日。
     羊徽瑜望向灯光照不到的屋角:“你要走了么,媛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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