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溪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浮天沧海远(八)

曾入吴潭斩龙子 梦从沧海撷芙蕖(下)

 

雪花飘落下来,未触到水面就在氤氲的雾气里融化。庭院引入了一脉温泉,流水浅浅没过墁地石板,堆叠的假山都涵了一丝温润。

周泽楷绕过假山,果然看到亭中男人长衣被风盈满,低头看着流水潺湲。 “泽楷,过来,不要低头。”男人这样叫他。

落足的石板错落地排布,和水面恰好平齐。周泽楷根本不用低头看路,他对这条路早已谙熟于心,但因为石板间隔太大略有些费力。凭栏的男人一直在看着他,鬓边是再也融化不了的细微雪花,周泽楷想自己如果一二十年之后大概就是这样。前方的石板在三分之一处应该出现了断裂,但他缓慢地按原来步幅踩下,然后冷静地脸朝下跌在水里,流水打湿他的白色的重锦衣袖。

周泽楷湿漉漉地从水里撑起身抹了一把脸,指尖光滑得没有一丝粗糙的痕迹,滴着水的袖口上染开一片绯红。水里木石的扶疏影子晃啊晃,他伸手在水里划了一下,整个庭院都被血水覆盖,可以想见发生过怎样的厮杀。

晋北风格的庭院在他面前荡着涟漪晕开之前,周泽楷还来得及轻声说了句父亲。

 

周泽楷从石筑的床榻上翻身坐起,窗外皑皑白雪里狂风嘶吼着盘旋而上,声势之盛,连窗边的柏树都已消失无踪。那两棵柏树是家族迁来晋北时植在划定的墓园旁的,一百七十年里早生得根深蒂固。树被吹走可以补种,但他一睁眼就能看到满山冰雪,意味着昨晚关死的木板窗也在白毛风里无影无踪,这件事情就比较严肃了。

周泽楷记得从搬到这个地方独居后,他每天都是被刺骨的寒冷戳醒的,四壁糊不住的缝隙总让风从中间灌进来。今天的风似乎格外肆虐,四围垒起的坚固石块发出岌岌可危的声音,就像一个冷极了的人的齿列互相碰撞。周泽楷原本就是和衣而卧的,他拿被子卷在身上,然后扑到光秃秃的窗口向外看去。冷风掴在脸上,窗外白茫茫是千万年积淀的冰雪,千山鸟飞绝,世界一片干净,只余风的回旋。

周泽楷打了个寒噤。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例行往窗外望一眼有无日出,坟冢间麻雀蹦跶着啄食祭品,偶尔起得早会看到树上蹲着绿眼睛的猫头鹰,有一次黄鼠狼叼着某种扭动的家禽从窗下溜过去。他还见过一只个头挺大的狗,踞坐在不远处炯炯地和他对视,周泽楷等不到它靠近失望的很,后来他从家仆那里知道,尾巴下垂的其实是一条野狼……家族墓地选址讲究,风水上叫做美人照镜,三面都是天然的岩障,即使起白毛风的时候也极少被波及,所以一天到晚都有避风的动物出没。

可是现在他们通通没了踪影。

传说连山最高峰下镇着一条古龙,古龙每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吐息的时候狂风直上九千尺,领域之内的一切生命都会被攫取为食物。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百年难得一遇,谁知道是真是假。但就他所见,的确不是普通的白毛风,而是“龙息”!

周泽楷低下头看着碎裂的冰雪,蓦然伸手一划,凭空里恍若一道闪电横断,荒火碎霜瞬间出现在手里。周泽楷调整了一下弓弦试过手感,头也不抬地向天射出一箭。

半空中传来不知是咆哮还是风暴的巨响,山陵随之震动,地面在他眼前颤动着撕裂,周泽楷叹了口气——他记得了抬头后会看到什么,想不到低头时会看到家族的千余坟墓齐齐敞开,列祖列宗的苍苍白骨横陈在白雪里。

他的周遭下了一场红色的雨。血是灼热的,亘古的冰层澌澌熔化,

 

箭矢呼啸而过,穿过他的衣角。耳边有人惊呼:“校尉大人!”

周泽楷有点哭笑不得地环顾了一下掉落地点,好在这次没有雪了……是在海边,是短暂的校尉任上,是一场强渡与坚守的对峙——

所以是北固之战,刚刚在官衙下马还没来得及交接的周泽楷匆匆赶赴前线,打破华族军队逢木兰长舟必跪的忌讳,直接挥师海上,在全歼了试图靠岸的木兰船队之后声名大噪,这也是日后被誉为几乎无所不能的晋北新秀的崭露头角。

他面对的其实是驻守羽渊海峡的羽族驻军,因为不肯效忠新王而被下令格杀,迫不得已之下怀着九死一生之心冲向了晋北的防线,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其作战风格之惨烈令措手不及的北固驻军损失惨重。

他的风格一向是至快的箭,临敌阵决生死,破开迷惘从无回头,所到之处光明。但面对一支怀有敬意的军队,还是……

“二十条船都已经准备完毕,请大人指示!”前任校尉在他面前跪地,盔甲铿然碰撞,“在下在这里已经十一年,原本至死也会守住北固山城,这次是我无能,成败就看您的了,请万勿让晋北失望!”

周泽楷没有接他奉上来的令箭,看着远处微茫的海面,对船头瞄准自己的箭手遥遥笑了一下,不避不让。那艘船离海岸线不足两百步,鸣镝的箭呼啸着穿透他的护心镜,而周泽楷神情不变——然后利箭化为齑粉簌簌落下。周泽楷用力闭上眼,俯身把手插入浅滩的海水里。

    “捉住你了。”周泽楷忽然说,低头掩饰住极细微的笑意。如果是晋北诸人在这里,见到这样就会心安,每当他们年轻的上司流露这种表情时,必然已经胜券在握。周泽楷在水里虚握了右手,然后慢慢抬高。

一把沙子细细落下。从指间连成一线,干燥而细致。

周泽楷闭着眼睛站起身来,沙子组成的长缨在手!海面竟被那一条沙链牵连得整个翻了过来,天瞬间旋地转。湛蓝的海面卷在天幕之下,沙子疯狂地下落,而周围奔走的士兵也化作了种种獠牙利爪的兽类,作势欲扑,在触及站在原地的周泽楷之前却如那支箭一样崩裂成白沙飞溅。这个世界纯由白色的沙构建!

 

周泽楷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天启的小杂货店里,江波涛垂眸安坐在对面,双手还捂在他耳边,神色安宁。周泽楷打开方明华留在桌上的药囊,抽出银针朝他的手指刺了下去。

“我暂时封闭了五蕴六识,并没有陷进去。”江波涛醒来后吮了一下指尖的血,说,“但我觉得你有点被看到的东西吓到了,下针的位置有点偏。”

周泽楷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窗棂在月光下的投影只移动了一丝。“还好。”想了想又补充,“切换有空档,没骗过去。”

“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火出木尽,灰飞烟灭,以幻修幻,亦复如是。*”江波涛说,“你应该是遇到了辰月的幻境,一重套一重,陷进去就会在里面坠落,不断经历过去的事情。不过对于意志坚定的人,冲破幻觉并非不可能。”

“那你……”

江波涛眼神一闪,苦笑:“我有一些毕生都不想再见到的景象,即使在梦里。我不如你,怕陷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

周泽楷转移话题:“会是敌人吗?”

“辰月不容于国朝,当然是敌人了。”江波涛说,“我约略懂一些秘道家的事情……可我们甚至连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江波涛忽然奔向了柜台:“请问一下,在我们进店之前可还有什么人来过吗?”

“一位单身旅行的客人,一身白,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说他是路过,被金吾卫封锁了路所以在店里等一会儿,就一直坐在窗旁呀,还自己带了一支蜡烛,你们没看到?”小姑娘一脸憧憬神色, “咦什么时候走的?”

江波涛神色真正严肃起来——他们早就进入了对方的精神领域范围,走进店时是第一重暗示,竟然让他们全都无视了他的存在。

窗台的蜡烛烧到一半,烛泪悠悠淌下来。连枯荷听雨的时节都过了,烛台边居然横着一枝含苞的莲花,纯白色,在屋里人惊异的视线里层层绽放,盈盈流转着光华。

“这东西古怪。”江波涛皱着眉头伸出手去。

“别碰!”周泽楷反手抽出一支箭,轻轻挑了一下。

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响,裂痕迅速沿着剔透的花瓣蔓延开来,网住了整朵花,然后莲花萎顿成一捧白色的细沙,流入地面的沙子里,消失无痕。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呼,江波涛谴责地看了周泽楷一眼。

周泽楷耸耸肩,怪我咯。

*出自《圆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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