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溪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伞周】曾湿西湖雨

苏沐秋/周泽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paro,感受一下清奇的CP观……
 (隔了一年半我竟然才刚刚注意到以前贴出来的文少了结尾交代!2016.01.30补全。)

            

“真是不巧,他出门了。……哦,何时回来吗?哥哥当真未说过,对不住啦。……恕不远送。”开着的门内断续飘来年轻的女子嗓音和较为年长而含混不清的声音,不多时有人伛偻着走出来,一脸苦相,想来就是扑空的那位了。

少年暗自叹口气,转过身去。他已经在旅舍中庭来回转了五七圈,始终过门而不入,生平第一次逃课心里正忐忑得紧,这下确认自己也来了个空,倒免得再犹疑。

“请留步。客人在外面待了一刻钟有余,可就这样走了么?”竹帘挑处,少女半露出盈盈笑颜招呼了一句,他站定了,局促叫一声“姐姐”后就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也是来见我哥哥的吧?”少女并不把他让进房间,帘子也很快落了下来,“我有时十天半月不知道他着落在何处,上次收到信还是一旬之前……若您有什么事情,不妨让我转告一声。”

“……没,”他回答,想了想补充,“不速之客,不敢麻烦。”

“何必客气,我只是个带话的,哥哥不许我掺手事情,道上朋友也都清楚,您尽可放心。”帘内的清柔声音道。

少年人走近檐下,字斟句酌地开口:“府上是年前就住在这里了?”

帘内传来轻轻一声笑:“寓逆旅,不敢称‘府上’。吴越山水清嘉,家兄携我客居已过半年了。”

“谢谢。”他说,“我叫周泽楷。”

 

    周泽楷走得匆匆,一路竭力忽略街角隐秘的窥视,手指在衣袖遮掩下捉紧了昨天收到的字条。带着毛边像是匆匆裁下的纸角,写了“务请拨冗余家面谈”连同“沐秋”共十个字。他昨晚反复看过无数遍,每一笔画都烙在脑海里。

他初见苏沐秋正值清明,春祭扫墓兼踏青放风的时节,他在半道跟家人走散了,又遇上了一场雨。

亭下躲雨的人多,家教如他倒不至于跟人挤来挤去,而是一拂衣襟退了回去,半边肩膀都在雨里——这时有人拉他衣角,戴着大苇笠的小孩子,举着一把伞递给他。“——不,我不卖伞,有人差我送的,不要您的钱。姐姐说送到了就明白。”

周泽楷下意识地摇头。他不明白。

“一个可漂亮的姐姐说的,白沙泉的亭子里,白衣服的,特别好看的那个,准是您没跑了,”周泽楷试图尽量礼貌地推开,孩子锲而不舍地往周泽楷怀里塞伞,“连赏钱都给了呢,一定是相中了您——”

周泽楷觉得这不大可能是场艳遇,虽然凭他的五官举止,十四岁已然是能惹得倚桥红袖招的年纪,但是因为伞谐音“散”,恐怕不会有哪家女孩儿会用这种方式传情。

“喏,我送到了!”小孩子把伞往地上一丢,飞快地溜进了人群。

“……等等!”周泽楷呼叫未果,只得在周围人善意的取笑中目不斜视地拾起伞。伞并不是全新的,入手才觉有些沉重,不似紫竹三十六骨该有的分量。

“这位,你手上拿的好像是我的伞啊。”背后有一个声音带笑说,“舍妹送伞,我晚到了一步,真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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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梅雨天顶恼人,无雨不晴湿漉漉着,他温完了课业正好整理书籍,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耐心,一片一片捋过充当书签的芸草。突然之间,小石子落在蝴蝶装的中缝里,书页抖了一下,泛起涟漪也似。

    周泽楷向半开的窗子望去。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雨了。少年撑了一把绯红的伞立在中庭,平常的一身白衣服,夜色里分外显眼。伞在他手里不停地转着,一串串原本断续的雨珠子便飞成了一个圆面,半径却是堪堪擦着窗口而过的。苏沐秋对他挥挥手:“喂,有几个人在后面,想来是见我风姿神貌对我深切仰慕,从庐江城追了八百里来此,为了避免发生看杀卫玠的惨剧再次发生,肯不肯收留过路人一下?”

    周泽楷:“……”

    周泽楷终究开了窗子自己让到一边,苏沐秋带着新鲜的湿意翩翩然跃入,右手却还横在雨幕里,倾斜了伞面让雨水沥在挑檐上。

    “没关系的。”周泽楷说,伸手想去接那把伞,不期然被什么刺了一下。手停在原处,他极快地瞥了伞主人一眼。

    苏沐秋不动声色地把袖口露出的箭镞塞回去:“帮忙追究点事情,顺便收点小钱,嗯,我现在的身份算是游侠吧。游侠,懂?”

    “懂——侠以武犯禁,此所以乱也。”

    苏沐秋露出膝盖一痛的表情:“见过说话带刺的,没见过拉仇恨拉得毫不自知的……清平世道,在下可是守法知礼之人,夸一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有那么难?”

    周泽楷若开口几乎必前想三后想四惯了,大概只有背书又兼面对苏沐秋的时候才会不假思索一次,看到苏沐秋的反应他立刻悔了。早知如此,哪怕说不出什么称赞的话,这种时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好了……

     “不信。”周泽楷想了一下,补充道,“守法不会闯进来。”

   苏沐秋惫懒地笑:“朋友远道而来,主人不曾迎迓,怎能反过来说是闯呢?”

    “逃得气都喘不匀的客人。”周泽楷指出。

    苏沐秋长叹息:“被仰慕者追得紧了,我逃得急些也是正常,他们一心想取几件纪念品, 奈何我除了此身之外别无长物啊。只可惜我的老马,竟陷在他们手里了。”   

    说着,指尖拨着那伞,竹制的外壳在周泽楷手心飞旋开来,伞面上落雨滴答滴答,振动酥酥地传到,檐角犹有欲坠不坠的雨水,像是三十六颗风铃。

    “我找过你。”周泽楷把手心里的条子给他看。

   苏沐秋瞟了一眼,嫌弃脸:“这么一笔字怎么会是我写的!”

    “我知道,”周泽楷在日间已经明白了——苏家门外的桃符应是苏沐秋移居后所书,却与上面的字迹截然不同,而他自称不速之客时苏沐橙也未作异议,可见他并不是受到邀请的客人,至少,邀请他的不是苏沐秋。周泽楷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人在跟我。”

    苏沐秋吹了声口哨:“我理解,太有吸引力难免招蜂引蝶嘛。”

   “……不如你。”

   “嘘!”苏沐秋竖起一根手指摇摇,侧耳听着什么,忽然极轻极快地嘟哝道,“这里又留不得了,我还以为某些人会收敛点……后会有期!”

    苏沐秋故技重施准备逾窗而走,周泽楷猛然合身扑出一推,窗子几乎是擦着苏沐秋的脸砸进了窗框。有什么铮然打在窗上,连成一响,不细听宛如雨势骤然作急,然而这之前撕破空气的啸鸣却绝不会被当作风声。

    窗纱霎时裂开的同时苏沐秋挟住周泽楷跃起,一排弩箭钉入书架和架上的种种珍本善本孤本。苏沐秋一手扣着房梁一手拉着和自己身量相近的少年,一边翻身上去一边尚有余力数说:“看样子是趴在墙头发的连弩,可惜咯,斯文扫地,藏书楼今夜一劫。”

    “别出去。”周泽楷开口。

    “按规矩,这次他们一击即退算作下通牒,被威胁的人就要做好合作或者对抗的准备了——高调也有高调的好处。现在我知道的这家主顾也知道,只得比比速度了。”苏沐秋一笑,明亮得如光风霁月,“要不要一起?”

 

 

    周泽楷觉得这个夜晚的走向是疯了,他半夜跟着苏沐秋跑出来,一路兜兜转转——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双方足尖点着屋脊和鸱吻在城市的上方玩一场追逐,他们脚踏实地地逃跑着,苏沐秋似乎在黑黢黢的巷子里也有像猫一样夜视的能力,拽着他准确绕过所有阻绊。周泽楷间或听到那些人的步子,每次出现都会又飞快地迂回远去,奔跑带起的风从耳边流过并带起他们的发丝衣角,雨还在纷纷下着,湿意伴着草木的气息氤氲了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止步的是被称为“鬼市子”的地方,设在一条巷子深处的茶坊,远处看只有几盏幽暗的灯和灯下移动的影子。走近了摊位挤挤挨挨,是看不出年头的字画,形形色色的器皿,半遮半掩的首饰匣,毛色鲜亮的奇鸟异兽在笼子里踱来踱去。这种五更点灯至晓即散的市场上流通着海上丝绸之路运来或者本地仿造的货物,各种赃物也趁乱脱手,从百文一件的旧衣到前朝皇陵出土的灯台。周泽楷犹豫了一下,目测从摊位间穿过去而不弄倒一打东西几乎不可能,可苏沐秋拽上他在缝隙里钻得像鱼一样轻松。他压着声音指点这里的真货假货,说那只可怜的鸟其实是被拔光了毛粘上鹦鹉羽毛的西贝货,胶的味道三步外就闻得到。呵出的气息蹭在周泽楷脸颊上,周泽楷有点想躲。

    “现在你拖住那个茶博士,我马上回来。”走到一家茶坊前,苏沐秋忽然低声道。

    周泽楷讷于言而敏于行,闻言立即把那人拽到灯下,奋力地连比带说,从材质到效果再到上流社会目前风向开始论证用茶筌来搅拌是比竹策更时兴的存在,几乎就差现场演示一场点茶了。

    周泽楷思考着措辞试图解释自己的意思时,苏沐秋忙着跟人在袖子的遮掩下捏着手指,乍一看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姿势。好在这种煎熬持续不算太久,止于苏沐秋拖上他跑路的时刻。在他们的身后如山货物倒地,马蹄溅起雨水,噼里啪啦一串乱响。

 

在苏沐秋拽着他冲到湖边之前,周泽楷完全迷失了方向,苏沐秋熟门熟路从阴影里拉出一条小船来,两个人跳上去撑开了船,然后看着岸上气急败坏追来的人笑出声来。

   “我和对家的暗桩提前接上了头,他们得想办法让那个店主相信谁才是主顾了,很想看到幕后人的表情呢。”苏沐秋用力撩起一圈水花,欣欣然,“与此同时就能,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很强。“周泽楷赞道。

苏沐秋笑着,却微微一叹,他并没有解释为何知道对家的暗号,又将如何进行下一步,甚至整件事情的始末都不曾交代清楚。他自有方法去拿到消息,周泽楷也不过问,这时候只要相信就好了,何况即使和盘托出了他也未必懂。现下吸引他的还是飞矢的流光,雨夜的潜行,英雄仗剑美人柔情,有关江湖浪游的传说。

“年轻人啊,毕竟年轻人,想得太简单。”

苏沐秋一副曾经沧海的表情,可惜毕竟自己年纪不大,这样一来就不见得有可信度。周泽楷拽了拽苏沐秋的衣袖,意思是既然不见人追到这里,是时候溜了。但是苏沐秋散架似的卸在船板上,一叠声地喊累,就是不肯动弹。周泽楷学着闭上眼睛往后一躺,听滴答滴答声细细透进来,雨从篾棚的缝隙洒下几丝。

苏沐秋闭上眼睛,说:“小周你会不会唱歌儿?哄人睡觉的那种?”

周泽楷思索了片刻:“念诗算?孙绰?”

“其实玄言诗没那么无聊的……”苏沐秋扶额,道,“罢了罢了,还是我讲个故事哄你睡吧。特别擅长讲故事!”

话音刚落周泽楷就坐了起来,敛容正襟,仪容端整。

“喂何必,叫人怎么好意思哟。”

“古训曾子避席。”周泽楷说。这是孔子授课曾参主动侍于席外的典故,周泽楷借此表达了敬意。

“别——我既不是你师长也不是在给你讲课……”苏沐秋扶额。说起来两人才差几岁,和认真的人打交道可不像想象那么甜嘛。

他说都道钱塘自古繁华,可江南更南有更绮美更瑰奇的风光,十万大山里人们踏月而歌,所有的快乐与悲伤都表现得直截了当。他说若往西去见苍茫大漠,日间风沙扑面夜来寒气砭骨,偏偏出产最丰美的葡萄和最清醇的酒。他说你没见过雪真是可惜,北方有些地方到了十月间就下起雪来,一夜春风千树梨花都不足以比拟。北方的极光七色绚烂而摇曳无端,比雨霁后天外的霓虹盛大,比踏青时仕女的衣袂飘逸。苏沐秋的声音清朗,犹有一点点少年的音色未褪去,略压低了嗓子引诱似的,娓娓道来时周泽楷觉得比林间风比山间泉还要动听。——好吧,其实他说的根本不是故事。

周泽楷何尝听人跟他描述过这些,《禹贡》里的文字再如何熟稔也不过,泛黄纸上千年前的枯燥。而苏沐秋将一张平面的舆图展成偌大神州,语言描摹过的地方,重峦连绵,烟波浩渺,山水都温温柔柔泛了上来,一场神思飞逸的逍遥游。

    周泽楷的祖母在这城里住了六十年,从未见过西湖。离西湖最近的一次,是被抬着去的——入了湖边的墓地。周泽楷把这件事情约略讲了,苏沐秋抚掌笑着评价:“虽然令祖母未得亲眼见证,不过此一行既能葬得依山傍水,也算‘兹游奇绝冠平生’了。——天快亮了,雨也停了,我们走吧……最后捣一次乱。”

    寒寺晨钟传来,一下一下都到心底。钟声里苏沐秋长篙一点用力荡开了船,驶向芦苇深处。周泽楷有些歉疚地看着他,默默估计了一下自己重量造成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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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看到芦苇深处一字排开十二艘乌篷船,有人影在周围的小船和船间跳板上活动,熹微的光里隐隐约约。

“一出好戏。”苏沐秋趴在船头,手搭凉棚,“小周好好看看,大概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么多钱堆在同一处了,这些船是囤积香料的,吃水有多深。”

“香料?”周泽楷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有些难掩的失望。

“好沉香抵得过几倍重量的黄金呢,噗,别这种眼神,就是一桩交接,你以为会看到什么江湖情仇帮派火并么?”苏沐秋伸手敲醒他,“商会的一些人把香木钉在普通木板之间造船,躲过市舶司的盘查后在秘密船坞里把船拆开转手卖出,可他们的暗号泄露了。”

“所以……”所以苏沐秋甚至不用多做什么,他拿到了暗号,并且故意与对手接触以放出这个消息,显然他没有能力截下整支船队——但对手并不清楚,他们会被迫连夜联络和重新部署,也会用最快的速度修改暗号以确保万无一失,可是既然现在苏沐秋好整以暇地查看战果……“已经结束了?”

“我有朋友报过官,所欠缺的只是时间,我猜拖他们半刻钟就来得及,所以他们应该已经落网了。啧,过于不愉快,你作为未成年人实在不宜看到现场。”

周泽楷想你也不足冠年好么。

“妈蛋,船坏了?!”苏沐秋惊诧道,然后周泽楷眼睁睁看到有个影子,黑衣蒙面手持峨嵋刺,从水里动作敏捷地窜上了船,符合周泽楷读过的话本中反派形象,而他之所以只能看着是因为自己先行被掀下了水……

“得意太早,悔之晚矣,咳咳。”苏沐秋虚握拳遮嘴假咳两声,在进水的渔船里拿出游湖的神清气爽态度,亲热地招手,“对面湿淋淋的朋友,你是船坏了落水的吗?说起来我们都是拿钱办事的,你家主顾卷款潜逃还是进去了?”

苏沐秋演技太过浮夸,对方当然不理他。苏沐秋一边试图在剧烈颠簸的船上保持平衡一边周旋:“我认识你哩,江湖人称浪里黑条,你追击过我伏击过我我还不计前嫌请你上船,现在你试图袭击我,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人高冷地说,分水峨眉双刺迅疾攻出、裹挟着破风气势而来。

“不知死。”苏沐秋呵斥了一声,手里的伞倏然打开,轻轻巧巧架住了来人的袭击。那人下手极狠厉而苏沐秋走的是飘忽不定的路子,电光石火中转眼已拆了十招,每一步落下,都令船身都向水里沉下一分,也带起四溅的水花。

“暗器!”苏沐秋忽然喝道,蒙面人听得脑后风声一响,急忙闪避时一支箭削着他的头发掠过——这一声却并非示警而是指令,射出这支箭的是周泽楷——然后苏沐秋干脆利落地冲上来,用这个空档把蒙面人打回了水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不知道背后有人瞄准。周泽楷用袖箭锁定了蒙面人的方位蓄势待发,姿态更加高冷,如果忽略他泡在水里抱着芦苇以固定自己的话。

“说你不知死嘛。”苏沐秋一脚踩在船舷上,用伞尖指着载沉载浮的对方,“但我觉得你可能通情达理,所以想谈谈。左右这里并没有官家人,不妨来说实话。当日追杀这笔账暂且不表,但是有一件事情真是触及了我的底线,绝难容让。”苏沐秋的语气锐利如同刀锋,语调却平淡得如同一线刀脊。

“——就是你们居然不相信我的人品!我跟你们申明过周泽楷和这件事情没半分关系,那天纯粹是信使没看到玉树临风的我送错了信,你们偏偏认定他是线人,置我诚信的名声为何物啊。”

虽然水里的人蒙了面,也可以看出他表情裂开呆了一下。

周泽楷却突然明白了——清明落雨时一回送错伞的误会显然让这些人把他视作了掌握秘密的威胁,之后不仅对他加以监视,更伪造了苏沐秋的字条进行试探……苏沐秋注意到了却分身乏术,既然无法时时刻刻护他周全,那便选择将他真正拉入这个漩涡,看似危险却共同抵御了窥探的杀机。

——够冒险,够自信。

“拿钱办事,我理解。”苏沐秋说,“在下懒得多结梁子,也不愿日后有人再找我朋友麻烦。这次放前辈回去,但愿后会无期。”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身,赴士之困厄。——周泽楷觉得自己有些理解苏沐秋引用过的《游侠列传》里的话了。

 

 

苏沐秋在核对几册账簿,周泽楷万万想不到这次的委托人只是个普通书吏,因为对不上的账目而托人验算,竟然教苏沐秋揪出这么一串事情来。“大多时候我是游侠……有时也当账房,还出过话本,视行情而定。我可是有一大家子要等着吃饭的。”苏沐秋如是说,周泽楷环视一下笼里的松鼠,缸里的睡莲锦鲤,从鱼缸里捞出一只湿淋淋花猫的苏沐橙……然后心有戚戚然。

隔着竹帘的午后日光显得静谧,苏沐秋写写划划,指间算筹起起落落。周泽楷想看,探出头又缩回去。

苏沐秋挑了挑眉毛:“打搅不到的,我可是楚州卫先生的弟子,算学一道还是有自信的。沐橙小时候我抱着她还能演算增乘开方法呢。”

“算对了吗?”周泽楷问。

“呃,那时候定力不如现在——”苏沐秋扔笔,“兄弟不要这么犀利地真相可不可以?”

他的字写得不错,笔致流丽随性,撇捺之间有点自我陶醉的发挥。周泽楷眼光不禁多停留了一会儿,一时之间分辨不出书法底子是师的哪家:“不好模仿。”

苏沐秋说:“我有个朋友,字写得特别好,后来,他——”

苏沐秋表情深沉地停了片刻,周泽楷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缄默。

“喂,你怎么不问呢?有人好奇这样故事才讲得比较有意思啊。”苏沐秋不满。

其实我一点也不好奇。周泽楷从善如流地问:“后来怎么了?”

“后来他离家出走了,有一阵子比较缺钱,于是在街上摆了个摊子写字,扇面书信挽幛之类的,十字一文。他原本在家里是贵公子一流,墨迹被一票女孩子慕名求不得的,外面人家还嫌他写得草呢。”苏沐秋说,“我临的帖是他写坏卖不出去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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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雨下得缠绵,铺天盖地似一张网,丝线之间的缝隙明明看得清楚,却一尾游鱼也逃不出去。

    少年撑着一把伞立在梅林边,白衫落落,周遭都是淡墨山水还在雨水里融成了一片氤氲,唯有他是工笔设色细细描出来的。很久之后周泽楷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幕,隔水人在雨声中,轻伞荻花红,他沿着白堤过去,记不得自己是不是一路奔行还是只是走近,也不管被淋了一身,到得亭下,果不其然听到苏沐秋说:“我要走了,跟你说一声。——这一次约见的条子是我亲笔了。”

    你去的地方,就是江湖之远?他的回答到底是否出口还是被淹没在了雨声中已不重要,周泽楷只记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的冷意,而雨淋淋复凄凄。

    苏沐秋笑了一下,说:“这些日子玩得很开心吧,该是时候收心了。像你这样出身的孩子,除了挤破了头去争功名都是异端吧。——当然凭你不用挤破头。”

   “很多孩子做过江湖的梦,可你现在所听所看的不一定就是十年之后你还能不后悔的。”

  “银鞍白马度春风什么的传说而已,我只有过一匹长得像驴的老马……后来被人追紧了这样一匹马都丢了。”

    苏沐秋,并不只是里巷游侠呀。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足够久,久到告别经常如他都无法轻易开口,步子被什么丝丝缕缕牵绊。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我明白了。”

    “你有个毛病。”周泽楷真心实意地指出,“觉得自己少年老成,什么都懂,别人什么都不懂。”

    语气流利,想来是打了腹稿,苏沐秋竭力压下跳脚的冲动。

    “其实我都……明白的。”周泽楷说,笃定,“现在我想,以后就不会后悔。”

   “哎你说你······”苏沐秋说不出下文,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不是一走就不回了,江湖再见,乖。”

    周泽楷把手里的东西给他,恁厚一沓空信封,苏沐秋翻翻,笑:“临别礼物?你是要我和你多多联系么。”

    “没这样想。”周泽楷很轻地摇头,他想苏沐秋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不安定的,走走停停,路过很多有意思的风景,认识很多有意思的人,也许有那么一天,在异乡的旅舍醒来,瞥到棂上莹莹的光,推窗一片银装素裹,也许会翻出笔墨来想对人说一说,当他要封缄信笺时,也许会想起曾经有过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不怎么有意思,却曾认真地听他说起过北国的雪,这信封似乎就是那个人送的。

    “为什么就笃定我记性坏呢。”苏沐秋半真半假抱怨,“诶,既然这样我就用上了,教你放心一回。”

    然后他摸出炭条来,在每一个信封上都写上了“周泽楷亲拆”的字样。

    周泽楷抬起头来盯他,立刻低下头去。

    “君子赠人以言,我身上无财相送,便充一回君子,”想了想,苏沐秋叮嘱他,“其实我之前挺多话都是唬人的,不可以太信,读破万卷之外,不妨出去走走,亲眼看看那些书里有的没有的东西。江湖虽远,如果你也肯来,我们总能再见的。——当然,即便你不来,我也一定会找你的。”

 

    后来周泽楷陆续收到寄自各地的信件,词藻华美修辞繁缛,描写着亲身破三万顷碧琉璃而揽七十二峰形胜的经历,也说到想有一日在极北极寒之地看到极光。苏沐秋炫耀得开心,周泽楷羡慕得牙痒。

    直到一天有人来找他,抱着一把熟悉的伞,却不是苏沐秋。

   “他在哪里?”周泽楷脱口道。

   “南山,”自称叶秋的人说,顿了顿,“你若去了,能看到他的坟墓。”

    周泽楷被冰水浇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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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坟前新草,泉下故人,风犹自吹面温煦。正当春和景明啊,他恍恍惚惚想起,初见那人时,可是风雨潇潇的天气。

    周泽楷酹酒于地,轻声说:“君既复来归,我当长相忆。”

    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他们认识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当日率尔一语应了青山埋骨的谶言,不待他年,不必夜雨,已成伤神。若人间因缘不了,来年陌上花开,一场风雨骤来,那时再回首是否还会看到眉间浅笑的一个少年人,让他有机会递还一把伞?

    “你很仰慕沐秋。”略略迟疑了一会,叶秋的语气却肯定。

    “有幸遇见他,”周泽楷回答,字字清晰得斩钉截铁。

    叶秋静了一会儿似在等他下文,然而周泽楷几乎是带笑说完那句后就转过了眼神只去看那座碑,清澈的石面上苏沐秋三个字触目惊心。叶秋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对了,他的碎霜箭留给你,听说你曾用过的,莫要辜负了他的,遗愿。”

    

     一切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吴山嘉越水清,他安安静静地读圣贤书。书院的风气,士子们多挂心家国局势,学业闲暇免不了聊起,从立储礼到青苗法,或有各执一端往来作难之时。周泽楷不善言辞自然不参与,看上去倒像是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他有时觉得筋骨里还存着那种跑过半座城后筋疲力尽却又舒爽的酸意,或者重温了放一叶扁舟浮游湖上的波荡,然后在午夜梦回,默默抚摸枕下的利箭。

    十八岁那年,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走向云谲波诡的所在。

    其时漫山枫叶红遍,逆着山中侵袭的冷风,他轻声回答道,我也来了。


注:

庐江城八百里这个梗出自新三国周瑜语录,玩笑一下……

“隔水人在雨声中,轻伞荻花红”出自小椴《零》“隔江人在雨声中,轻伞荻花红”句。吴文英《踏莎行》原作“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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